杨丽萍:“哦。”
李晓晨淘了米,加上水,放到灶台上点火,打了两三次,没火。
李晓晨低头弯腰,边再次尝试着,边问:“上次用天然气是什么时候?”
“……”杨丽萍抿抿唇,说,“没用过。”
李晓晨:“……”
杨丽萍估计是想要弥补,转身找手机:“可能本身就是坏的,我给物业打电话。”
“等等。”李晓晨阻止,蹲下,拉开橱柜找管道,看一眼了,说,“阀门没开。”
他转了下阀门,起身再打火,燃了。
“……”杨丽萍说,“厉害。”
李晓晨:“……”
李晓晨盖上锅盖,退后一步靠在流理台上等水烧开,他盯着那跳跃的火焰,却不看她,问:“从不在家吃饭?”
杨丽萍:“嗯。”
李晓晨:“吃什么?外卖?”
杨丽萍:“外卖,还有医院的食堂。”她也盯着灶台上的汤锅,不看他,问,“你呢?”
李晓晨说:“队里有食堂。……休息在家的话,舅妈做饭。”
杨丽萍说:“舅妈做的饭很好吃。”
李晓晨:“嗯。”
有一两秒无话的间隙,火焰撩着锅底,米汤咕咕滚动。
杨丽萍继续话题:“你们食堂的饭菜好吃吗?”
“还不错。”李晓晨说,“你们呢?”
杨丽萍:“一般般,不太好吃。”
“嗯。部队里伙食挺好,应该比医院好。”说这话时,李晓晨无意间扭头看了一眼杨丽萍,杨丽萍余光感受到他的动作,也条件反射地如同给回应一般扭头看向他。目光,便相交在了一处,碰巧看进去了彼此眼底。那样认真而笔直。
心就在不经意间跟着磕碰了一下。
今日自见面到此刻,避之又避,还是猝不及防,第一次眼神相撞。
水开了,米汤咕噜噜的,轻轻掀起锅盖,汤水溅到灶台上,烫出滋滋的声响。
李晓晨移开眼神,起身过去掀开盖子。杨丽萍也无意识地跟着凑过去看,汩涌的米汤回落下去,米粒在滚动的水中翻窜,锅内已溢出清粥的香。
杨丽萍缩了下鼻子。
李晓晨问:“饿了?”
杨丽萍:“嗯。”
李晓晨:“再等一会儿。”
杨丽萍:“好。”
李晓晨把盖子重新盖上,这回留出了一条缝儿。
他退后一步,又靠回到流理台上。
杨丽萍也自然地跟着他靠回到台子上。
两人继续等着白粥翻滚。
或许能这样永远等下去就好了。
最终还是他打破了这虚幻的静好,唤她:“杨丽萍。”
杨丽萍:“嗯?”
李晓晨:“你昨天说过的话,都记得吗?”
杨丽萍垂下眼眸,默了默:“有的记得,有的不记得。”
“嗯。”李晓晨问,“你说,你不会再过来了,这句记得吗?”
杨丽萍点了点头,然后说:“记得。”
李晓晨:“现在没喝酒吧?”
杨丽萍:“没有。”
李晓晨:“现在还这么说?”
杨丽萍低下头拿双手捂了一下脸:“我不知道。”
短暂的安静。
“如果我过来,你能等吗?”李晓晨问,未等她回答,他短促地笑了一下,“不确定的等,我都替你委屈。”
未来不可预知。
她害怕,
他也不见得毫无压力。 杨丽萍松开手,扭脸看向客厅的地板:“李晓晨,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。不知道该怎么要求你,怎么要求我自己。不知道怎么面对你,怎么面对家里。我――”
“我知道你害怕,不舍。”李晓晨说,语气带着轻微的自嘲,“我也想和你说,只要你够坚定,之后的事就让我来扛。只要你敢,我就能担。
可我知道,这话没用。”
杨丽萍眼睛一下子就泛红了,她迅速别过眼,眨去雾气。是啊,即使有他陪着她面对家人,她也会害怕,不舍。天平那一端的背负太沉重。他无疑是清楚这点的。
杨丽萍颤声:“是我勇气不够。”
李晓晨却摇摇头,极淡地笑了:“说实话,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,我也有愧疚。”
杨丽萍鼻尖也红了,轻声:“我知道。我知道你好……”
她说不下去了。
李晓晨亦沉默,好一会儿才重新吸一口气,平定道:“我能保证的,是对你好,每天都对你好,绝不背叛,绝不冷淡,尽全力为你创造更好的生活。可我不能保证的,是这份好能否满足你的要求,满足你家人的要求。”
杨丽萍已无话能说,她犹疑的,担心的,不安的,全让他说尽。
“我知道你为难。我也知道,真跟我在一起,是委屈你了。我都理解,但是――”李晓晨停顿了足足十秒,终於说,“你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地往我生活里闯了。”
他语气平静,是经过了深思熟虑,给他们的关系按下最后的印鉴:
“在一起,或再不见,做决定吧。”
杨丽萍垂着头,嘴唇动了动,又抿紧,一颗泪掉落下来。
落地窗外雾霾浓重,看不见一丝天空;客厅内静静悄悄,只有灶台上白粥汩汩地翻滚着。
杨丽萍靠在开放式的流理台边,低着头,一滴眼泪安静无声地砸落,和她这个人一样,安静,无声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她没有开口。
上涌的白粥汤再一次轻掀锅盖,告诉她时间已到。她一动不动,像尊泥塑。
沉默,像是有一个世纪。
粥汤一次又一次掀着锅盖,突然溢出,滴在灶台上滋滋作响。
李晓晨终於走上前,关了天然气。
沸腾的粥汤瞬间沉寂下去,米粒在米汤中滚动几下,很快平息。
氤氲的雾气熏染着李晓晨的眼睛。
他什么也没说,转身走了,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。
抆肩而过的瞬间,杨丽萍的眼睛骤然涌起一片湿润模糊,在晶莹水光闪动的视线里,他的裤脚一闪而过。
又一滴泪砸下去,她僵持在原地,双手死死抠着流理台,人却硬是没有半点动静。她听见他走到门廊边,换了鞋出去,关上了门。
静下去了。
室内静得只剩她自己轻颤的呼吸声了。
眼泪再也止不住,珠子般大颗大颗砸下,她捂紧自己的嘴,不发出一点声音,只有肩膀一下一下地抖动着。
她不能自已,身子弓下去,差点儿直不起腰,身躯不可控制地上下起伏时,她突然停住了。手紧攥住台子,克制着。
终於,止住了。
杨丽萍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平复下去了,才轻轻抬起手指抹去眼睫上的湿雾,上前一步走到灶台边,揭开汤锅盖子,蒸汽上涌,米粥的清香扑面而来。
她从碗柜里拿出筷子和碗,冲洗干净,盛了一碗粥出来,就站在灶台边,拿杓子舀起来吹一吹热气,送进嘴里。
一口又一口,有点儿烫,烫得她眼泪再度无声滑落。
她随手抹一抹脸颊,继续吹吹气,吃粥。
真是奇怪,分明什么材料都没添加,没有海鲜山珍,没有蔬菜糖盐,一穷二白的白米粥,怎么竟会有甜味?怎么竟会有其他粥都比不上的最是自然纯净的清甜味?
她吸了吸鼻子,又一次抹去脸上不断淌下的泪水,吃完一碗了,盛第二碗。
她站在灶台边,竟一个人吃完了一整锅粥。
她把锅和碗筷奋力洗了个干净,灶台也抆拭干净,一切都恢复原样,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中午还要去上班,医生这工作就是这点好,忙得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在意自己的心情。是好是坏,都毫无关系,也不用在意。
最适合她不过了。
她收拾好自己了出门,在楼下却遇见了来看她的杨孟臣,说带她去吃午饭。
杨丽萍说:“我已经吃过了。”
她戴着口罩,看不见表情,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淡,只是稍微有些红,泄露了情绪。杨孟臣大概猜得出发生了什么,担心她开车,说:“我送你去医院吧。”
杨丽萍没有拒绝。
车开上大路的时候,杨丽萍忽然开口:“其实昨天你没必要把我送回家,就算你不提醒我,我也不敢。”
杨孟臣开着车,没做声。
“你在害怕什么,杨孟臣?以为我翅膀硬了,会抛开一切飞走吗?”杨丽萍望向窗外,轻声问,“你知道驯兽师怎么驯兽的吗?――在兽很小的时候,打它,关它,饿它;宠它,疼它,喂它。等它长大了,有力量了,可只要看见鞭子和盆子,就不敢反抗,不敢再去野外了。”
杨孟臣喉结滚动着,脸上溢出一丝极痛之色。杨丽萍却好似在讲别人的故事。
“你们都说他配不上我,其实,是我配不上他。和他在一起,感觉未来的随时随地又会伤害他,因为――”杨丽萍语气平缓,说,“我就是一个卑劣的人。”
“就像当初,如果我不改姓,我就不是你的妹妹,就可以继续喜欢你了。可是,那就不是孟家的人,我就得失去那个家,变得无依无靠。如果喜欢你这件事,要让我失去爸爸妈妈,失去家庭对我的庇护,失去漂亮的房间好吃的晚餐,失去轻松生活的权利,哥,还是不要喜欢你比较好。
对不起啊,我什么都想要,那时候想要爸爸妈妈,想要你,现在想要李晓晨,可偏偏有一些东西,注定要得不到。而我呢,没有勇气,也没胆,什么都不敢面对,只会逃避。没有爱的能力,也没有爱的资格。我不值得你们任何一个人爱我。真的。”杨丽萍说,“对不起啊。”
这么多年了,她从未对当初的情断表达过一丝一毫的情绪,全部压抑在心底。